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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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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車徐徐跑動,魯曉顰守在車門前望著茫茫人海,期盼齊鬙殷會忽然跳上火車,寒風撲到她的臉上,她的睫毛撲騰在寒氣中僵直地凍住了,魯曉顰站在風口等了許久,紅絲爬進了雙眼裏,她的心墜入了深海中,卻不允許它激起一點浪花。

“鬙殷,鬙殷!”她裹住虎皮襖子埋了自己的臉也埋進了久驅不散的哀傷,不讓自己撲簌的眼淚暴露在睽睽眾目下,她扶住了車廂,邁著哆嗦的腳步艱難地朝了座位走去,齊鬙殷買的是普通三等座。她擡了頭望了一眼陌生的周圍,想著回是不能回了,以後她要做何打算呢?她從未出過遠門,即便是去園子內賞花也是嬤嬤、丫環守著,否則便是壞了規矩。現下,她的內心由失去鬙殷的痛苦轉為對未來的迷茫,糾葛讓魯曉顰懷疑起自己曾經的選擇,若不是這樣她不會失去鬙殷的吧……

先前那位穿了馬褂的男子正面朝魯曉顰坐在她的前方,他的頭上抹了油亮的桂花油,扶了眼鏡兩只手搭在撇開的雙腿上肆無忌憚地盯住她看,魯曉顰當下不悅,別過頭朝了別處,過去在家有誰敢如此孟浪?必是叫剜了雙眼被崔媽媽罵得動彈不得。

昨日之日不可留,已如逝水般斷流。從今天起她要學會保護自己,但此刻她又想起了在北京的雙親以及她的三位哥哥,從昨天開始她的右眼一直在跳,老人常言:“右眼跳,禍事到。”本來是迷信之言,魯曉顰從前是不信的,現如今人禍不斷,鬙殷失蹤了,她更是如驚弓之鳥。她揣測是誰走漏了風聲呢?原不以為張大帥囂張跋扈到無法無天的地步,怎知道世事難料……她家懼怕張大帥的勢力不曾推脫也未曾許諾把她許給張公子,他竟然敢帶了官兵明目張膽地要人,對她的家人、仆役又是怎樣的一番兇狠?又或者是鬙殷已經在後面的列車上車了?

魯曉顰愁緒滿懷之時,坐在她對面不住看她的好色之徒,拿手抹了抹頭發走到魯曉顰身邊道:“鄙人馬毅勇,要往天津去。這位年輕的太太只身一人吧?如今形勢不太平,兵荒馬亂的,遇到歹人可怎麽辦?你家先生也忍了心嗎?”

男子說得義正言辭,卻遮不住眉眼間的猥瑣。魯曉顰郁憤難抒,見有陌生人不住地叨擾自己也不掩飾流露出的厭惡。

男子不以為弗,索性擠了一旁座位的人,坐在了魯曉顰的對面,他翹起了二郎腿旁若無人地說起了天津的鄉土人情,說完停下,又轉動了眼珠問魯曉顰可曾知道。

魯曉顰心裏厭極,也不作答,她遞了錢央求茶房到站提醒自己,茶房收了錢自然滿口答應。待到了天津下了車,她只盼望著到了海河港口與鬙殷重聚。

“這位太太你要去哪裏啊?”那名登徒子跟著又要拉扯攔著去路。

“你再如此!我就要喊警察了!”魯曉顰生氣地瞪圓了雙眼。

彼時,英國、法國、美國、德國、意大利、俄國、日本、奧匈帝國以及比利時先後將甜美可口的天津瓜分成幾等分,迫不及待地設立了自己的租界,行使自己的特權,華夏五千年的璀璨文明被列強拿了去、肆意掠奪。然而,有錢太太、小姐並不不關心國事,只要有趣,能享受得了紙醉金迷的生活,便無大緊事,法租界的杜總領事路與福煦將軍路是時下繁榮路段,她們也愛坐著車來逛街。

男子初時見魯曉顰年輕貌美,又是單身在外便可以冒膽打牙祭,隨心所欲地冒犯了。魯曉顰的喝令瞬間潑醒了男子,他望了她的打扮怕是闊家太太或是權貴小姐,當下怯了膽子,失了體面得和拎了自己箱子的小廝奪路而逃。

魯曉顰踽踽獨行了一小段路,看到一輛空了車的黃包車,車夫蹲著無聊地等人,遂讓他送自己去港口。

車夫輕聲應了這位年輕的太太,打了赤腳一路向海河港口疾跑。魯曉顰心急如焚,她忽而想著若能在港口遇見齊鬙殷以後在婆羅洲的情形如何,忽而又想了若是萬一不能在港口遇見鬙殷該怎麽辦?她不敢往好的地方想,怕想多了是一場空夢,又怕想壞了,壞夢成了真。她左想右想,糾葛成了一團面糊,令她本人都不得其解。

下了車付了錢以後,魯曉顰站在碼頭等著齊鬙殷,她和他約好在海河港口見面,他如上了車必定要坐輪渡渡河。她只肖在這等他,今天等不來,明天等,明天等不來,後天等……他總是要來的……魯曉顰堅信齊鬙殷還活著,他只是被人潮雍堵住了去路,暫時無法和她團聚。他看見了她自然會帶她走……

這一天曉顰沒有等來鬙殷,她站在港口張望來來往往的過客,沒有發現到她想要等待的人。

第二天她又站在港口等待齊鬙殷,依然沒有等到他……

第三天、第四天……

魯曉顰就這樣天天在海河港口等候著,一些人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的人打量了她,奇怪在這個地方怎麽會有一個年少的貴婦天天在這找誰。

魯曉顰在港口附近的旅館住下,她帶的細軟也花去不少,如果長期沒有收入只怕會坐吃山空。魯曉顰左右為難,她想繼續等下去,目前的窘境令她不得不改變原有的想法。如果她去找事做,就無法守在這等候齊鬙殷,如果兩人因此錯過了呢?

直到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天早晨,一份報紙徹底改變了她的以後生活。那天她照例去了海河港口等候齊鬙殷。一個戴了灰色帽子的報童手裏拿了報紙沿街叫賣,口裏嚷著:“驚天大案!前清遺老貪沒官銀!魯家老小已於德勝門外刑場伏法。”

魯曉顰猛然大驚,心抽緊地疼,她停了步子問:“哪裏的魯府?”

“還有哪個魯府?祖上為阿拉善總督,人稱'魯大善人'的前清翰林的魯老爺!”報童怪道,他見魯曉顰不走扯了頭頂的帽子乞憐道,“太太買一張罷!”’

魯曉顰的腦子仿若有無數蚊黽嗡嗡作響,幾欲倒地,魯曉顰買了報紙,她捏緊報紙,身子傾斜了一邊,腳踩空了幾個步子,歪歪斜斜地回到了旅館。

“這原是我的錯!原是我的錯!”魯曉顰抻開顫栗的雙手攤開報紙看了會兒,報紙上繪聲繪色描述了魯紹鳧如何貪沒了官銀,如何在不知情下被誘捕,舉家關進牢中,及至總統批覆到開庭審判也就一天工夫被拉去槍斃了。魯曉顰深谙此中緣故,她手咬了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。

她恨自己於亂世之中無縛雞之力,她悲嗆自己不孝連累了父母與兄長,她淒嘆冥暗橫肆姻緣依舊由了他人牽,反抗……便傷了自己至愛至親之人。

那天魯曉顰顆粒未盡,她合衣倒在床上,半張臉被黑暗啃噬,她知道從今以後是自己一人了,再也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魯家千金,這世間天大地大,可有她容身之處?在這女子仍被歧視的舊世界裏,她可能堅強地活下去?沒有了信仰、沒有了愛人的她一人漂泊在外又是為何而活著?她想鬙殷等不來了,索性如此又有何活著的意義?

晚上魯曉顰下樓時,旅館的老板朝她看了幾眼,她的背影映在了月亮裏,她擡了頭卻看見月亮中有幾枝疏影的臘梅,她和鬙殷的相擁的剪影。魯曉顰在海邊來來回回徜徉,景色在她眼中褪了色、模糊了影兒,然而死是需要何等的勇氣?魯曉顰沒有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,她緊了衣服回到屋內想到了此後的生活。張留芳既然處死了自己的親人,必不放過自己。張篤承並非愛自己深切,只因他指意自己,有娶妻的打算,她卻與鬙殷走了,他的面子置於何處?北方有張留芳坐擁,此地不宜久留。

魯曉顰聯想翩翩,她決意去南方,離了這塊傷心地越遠越好。父母雙故,哥哥們也被行了刑,鬙殷失了蹤,她再也無牽無掛,此後便以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。

兩個月後魯曉顰坐了火車改乘輪船到了無錫,此時她已珠胎暗結三個月。初時,她並不知曉只當周途勞頓身子不適,和她同船的教書的林先生的妻子阿娣看出了端倪,她看魯曉顰衣著華貴不過十七八歲,卻面容戚色,不停找著話和她說,如今更是零碎不斷地說話,說女人生孩子自古便是閻王殿上走一遭,要她多小心。魯曉顰道了幾聲謝,想到自己已經有了鬙殷的孩子禁不住百感交集,卻也讓心如死灰的她生起了活下去的願望,日子又有了新的盼頭。一人時她獨守記憶,想到動情處依然會潸然淚下,她盼望著孩子的出世,她又不再是一人了。

魯曉顰剛到新地方琢磨了住處、做工,她細細留意了周遭,看哪家有賣房子的,做了一番盤算後,花了100銀元在一小戶人家處買了棟帶小庭院的宅子,院落裏種了幾株桂花、臘梅,原主人急於將屋子脫手攜家帶口進京,便賤賣給了她。魯曉顰脫去了錦衣,不再以闊家千金示人。她換上素凈的白色紅梅土布旗袍,就連虎裘袍子、手上的鐲子首飾被她藏了去,只是依然留了剪到耳際的學生頭。魯曉顰學會養雞,母雞下蛋時,她去拿了賣。有時會遇到當地潑皮看她生得白凈、娟秀,時常糾纏她。好在萍青的哥哥劉紹才有幫襯。萍青是魯曉顰在巫溪女子學校的同事。當時,為了生計魯曉顰尋找了幾分工作,家傭、女工。時下巫溪女子學校招人,魯曉顰應聘當了名代課老師。萍青與她走的近,她的哥哥是進步青年常來學校宣傳進步思想,漸漸兩人也相識了。魯曉顰思想守舊,見有男人過來,總是遠遠地避著。

時至八月桂花開得正香,魯曉顰早產了一個男孩,那天她夢見了鬙殷,兩個人握了手踏春,卻是姹紫嫣紅百花開遍。她醒來,桂花開得真香,她給孩子取了名,叫“桂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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